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月色落在书页上(散文)

时间:2025-09-25 来源:新华青年网 许培军

  月色落在书页上,像谁偷偷按下一枚银亮的印章,轻轻一盖,便把白昼的喧嚣封存。窗外那条小河,此刻也收起了白天的潺潺聒噪,水面被月亮磨得平滑,像一张刚出厂的宣纸,只等风来题字。我合上门,把灯捻到最暗,让光与影之间留出一条暧昧的缝隙——月色便从那里潜进来,带着夜露的凉,带着桂花的幽甜,带着千年以前李白、苏轼、张九龄的叹息,一齐落在我的书页上。

  那本书是旧友,书脊早已磨得发白,纸角卷起,像不肯随流年老去的倔强睫毛。我翻开扉页,一行褪色的钢笔字仍固执地亮着:“愿你永远被月光照见。”十年前写这行字的人,早已在另一座城市的霓虹里遗失了故乡,可字迹仍像一条不肯沉没的小船,泊在纸的海面。如今月色覆上来,小船便镀了一层银箔,仿佛随时可以启航,驶向所有未完成的远方。

  我捻起一页,薄得几乎透明,指缝后的月亮被纤维筛成细碎的银屑,簌簌落在指腹,像一场无声的雪。那一页讲的是《赤壁赋》,“哀吾生之须臾,羡长江之无穷”,我少年时读此句,只觉慷慨悲凉;今夜再读,却忽然生出柔软的庆幸——正因须臾,才肯在万籁俱寂时,为一缕月色驻足;正因无穷,才放心把心事托付给江水与月光,让它们替自己绵延。书页上的宋体字被月光漂淡了墨痕,一横一竖都像被水浸过的岸石,圆润、安静,不再咄咄逼人。我听见那些字在轻轻呼吸,吸进清冷,吐出温润,像一群小鱼,把月亮的鳞光含在鳃里,又吐成泡沫,啪嗒一声碎在纸面,留下更小的圆斑,像谁不小心滴落的泪,又像谁偷偷印下的吻。

  风从窗棂的破缝里探进,带着潮湿的泥土味与远山的草木腥。它掀起书页,掀起我额前碎发,掀起墙角那株绿萝隐秘的心绪。沙沙——沙沙——纸与纸相触的声音,像极小时候祖母在灶前翻动干竹叶,准备包端午的粽子。那时灶膛的火光也是这般暖黄,月色从瓦缝漏进来,落在祖母银白的发髻上,像给她加冕一枚冷冽的星冠。我蹲在门槛,看她把粽叶折成漏斗,看月光把她的影子钉在土墙上,一晃十年,影子早已随土墙坍塌,而月光仍如约而至,落在另一代人的书页上。原来月亮是世上最忠诚的邮差,把旧年的呼吸、瓦檐的草籽、远人的叹息,统统打包,夜投今夜我的窗前。

  我起身,把书举高一点,让月光更彻底地检阅那些字。一行关于“江畔何人初见月”的疑问,被照得发亮,像一条银鳞闪烁的鲦鱼,跃出时间的水面;一句“此时相望不相闻”,却暗下去,像沉入墨色的礁石。月亮在书页上铺出一条光的河,我坐在这头,少年坐在那头,中间是滔滔的十年。我伸手想把他拉过来,却只握住一把凉丝丝的夜风。风穿过指缝,发出极轻的哨声,像少年在笑我:别急,你也在别人的河对岸。于是释然,把书重新平放,让月色继续当摆渡人,把一句句旧话、一段段旧梦,从此岸送往彼岸,又从彼岸送回此岸。往返之间,夜已深沉,银河像一条被谁遗落的丝带,软软地搭在屋脊,而月亮依旧高悬,像一枚被反复摩挲的银币,边缘已磨得圆润,却愈发贵重。

  我低头,看见月光也在我的手背上抄写:骨节是山影,皱纹是水痕,青色的血管成了夜色里的暗河。原来我亦是一页被岁月翻旧的纸,被月色反复阅读。那些少年时写错的笔画、中年时涂改的病句,此刻都被月光温柔地订正——它不说教,只以银白覆之,像给一场潦草的人生盖上一层素净的纱,让所有锋芒、所有钝痛,都变成朦胧的剪影,可以示人,也可以自欺。忽而明白,所谓成长,不过是允许月光落在自己的瑕疵上,不再急于擦去,而是学会与那一点凉、一点亮,长久地对视,然后继续写字,继续生活。

  窗外,一只夜鹭掠过,剪碎水面,也剪碎倒映其上的月亮。哗啦——像谁把一页银纸撕成两半,却又在涟漪合拢时重新拼好。我合上书,把那枚完整的月亮夹进最后一页,像夹住一封迟到的情书。明天太阳升起,墨字会重新变得锋利,纸角会继续发黄,人间会继续喧闹,但我知道,只要夜色降临,那枚被珍藏的月亮就会从书脊深处缓缓渗出,像一枚被岁月熬化的糖,甜得极轻,亮得极软,照我——也照所有在尘世里翻书、落泪、又继续前行的旅人。

  月色落在书页上,像一句没有标点的诗,像一场不肯醒的梦,像一次被世界允许的,小小的、无声的私奔。(许培军)

责任编辑:大民